
文&图|熊皮皮
编辑|Jane
与女为邻:地铁车厢里最小范围的女性主义
地铁阅读,最理想的情况就是能有一个座位,且与女为邻。但还是要掌握分寸,关于精力管理的分寸,毕竟作为一位缺铁贫血女性,一大早坐下看书,总是容易睡着的。
北京地铁座位的体验感,大概有50%来自于你两侧的邻居是谁,还有50%来自于夏天的空调,和冬天的屁股加热座椅。所以,一大早踏进地铁,当骨架宽大的我见到一排仅有一个窄小空位的全男座椅时,是否要放弃自己坐下的权利这件事,就变得格外刺眼了。但所幸,这样的时候不多,一般空位都不算特别窄小,比如昨天。
乘着一阵庆幸的东风, 我的屁股马上填上了那个还算宽裕的座位。这次运气很好,旁边的大哥清瘦,我甚至可以往后靠靠,把自己嵌合进两侧男邻居肩膀的中间空位里。书也不重,举起来看两页很轻松。北京真是保了轻型纸一辈子荣华富贵。
展开剩余93%很快,清瘦大哥下车,一个空位出现。一场我无法掌控走向的运气游戏突然开场,这个座椅瞬间变成了一艘远洋孤舟。下一个人是谁,有没有体味,身形如何,坐姿是否膨胀,没有任何一个问题经得起挑战。
下一位继承人出现了,一位壮实大哥。像是一个被西班牙人入侵的印第安人,我的横向座位空间瞬间被压缩了20%,全身都有些紧张了。大家身上长的都是肉,为什么我的就比他的更容易被压缩呢。
没过两站,大哥起身下车。在他站起的那一秒,我的身体像爽肤水和洗面奶广告的嘭嘭特效一样,“嘭”的一下展开,活性恢复。大腿外侧皮肤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虽然潮乎乎的,像是在牛仔裤里被憋到窒息时留下的水汽。
车程还剩两三站,我又要继续回到摇号池,等待下一位邻居。经过一段上下车乘客腾挪,突然出现两位女性继承人,在我左右为我护航。像是突然鸟枪换炮,从泛着霉味老破小住进了100多平香喷喷的新房,世界都变得愉悦起来。
在地铁阅读的日子里,这样的体验不多,遇到总是觉得幸运。于是,我愿称之为公共场所里最小范围的女性主义,一种经济适用体感甚佳的女性互助,光是在身边,就足够舒适。
地铁阅读守则第一条
在地铁上看书时,不能站在开门侧的门口,这条规则主要适用于那些配有长条蓝色开门警示灯的列车组。
这是我在这几年的地铁阅读生活里,总结出的最重要经验,以传后世。虽然那些忽闪忽闪的蓝光只在我的某本书上留下过一次视觉残影,却好像是一段星际迷航,我马上要被传送到没有出口的万花筒里,又或者说,仿佛这个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人参与了一场迷幻蹦迪。
果然,去上班的路上,人总是要想尽办法逃脱。
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各种地方都住过。最初几年总是很追求通勤距离尽量短一些,可是慢慢发现,地铁上的这段时间,可能是我唯一一段没有外界干扰,手机信号也不支持我打开短视频幻想美好生活的机会。于是,我渐渐接受了一个小时的通勤时长,其中有足足40分钟在地铁上。必须是40分钟,不能更少了。因为我总要等到还剩四五站时,才能迫于内心压力,掏出书,稍微看上几页,获得今天“已阅”的自我认可。甚至这份努力会一直蔓延到站台上、出站闸机间、扶梯把手上,争分夺秒,直到最后到达地铁站出口处的结界——不要再临了补救了。最终,我心满意足地踏上地面,进入重新被电子设备和人生如废土的情绪环绕的世界。
我这名打工人,每天两趟四列地铁的通勤,这个城市最大的公共交通系统日均运输几百上千万人,如今的北京地铁也早不像沙丁鱼拐头一般拥挤,有了些许的空隙感。
可为什么我几乎没有在地铁上看到过读书的人呢?好像阅读成了一种非常罕见的行为,在一天运输几千万人的地铁上,尤其如此。
这个世界上,读书的人好像既多又少。实在奇怪。
我刚刚从图书市集回来,那里还是有足够多人把一个摊位挤得水泄不通,有足够多人关注三八节推出的女性主义书单,多到我的社交软件铺天盖地的推广。可这样的人好像又实在太少了,地铁上的人都在刷手机,有时我也如此。
除了周边亲近的朋友,稍微扩展一些的交际圈已经无法谈论严肃阅读,虽然我也没什么严肃阅读的本领。可事情就是这样,读书好像变成了一件完全私人的事,虽然它本质已经足够私人。
于是,我也不再和周遭人分享阅读的感受,而是转头把感想写在豆瓣书评上,让互联网替我记下这段体验。然后,我到站下车,晚上回家又能挑选下一本书。
地铁瞌睡阅读专家
瞌睡问题,自贫血起,古而有之。
上一次很具象地感受到我的贫血问题,还是疫情期间做一个小手术的前一晚,一位个子小小的麻醉医生一路小碎步走进病房,清晰念出我的名字。照理来说,这时应大事不好了,我已经做了她告诉我因为身体隐疾无法手术的准备——
“你这是中度贫血了。”
“那会影响明天手术吗?”
“这倒是不会,”看到我困惑的眼神后,她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建议你之后去看看。”
虚惊一场,但这已经是我第无数次被医生提醒——去看看贫血问题。这件事总是没有提上日程,左不过是因为我总觉得贫血不算病,以及补好了也会再贫,不够一劳永逸。当然说穿了还是,没那么影响生活——不断瞌睡除外。
终于,这次我踏上了零敲碎打的贫血治疗之旅。只是需要吃些补铁的药,我依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是因为对胃部的刺激又擅自停下。直到去年最近一次我像返厂维修一般地重新挂上血液科门诊号。
“咖啡、茶、熬夜、减肥,你挑吧,你有几个。”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门诊医生都有一些火眼金睛赛博算命的本领,“那这样吧,我可以让你保留一个咖啡,剩下的都得停了。”
自从开始认真补铁,我突然发现精力比从前好了不少,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我的地铁阅读不再会每天都被瞌睡终结。我的地铁看书两页必困神功终于不复勇猛——原来不是因为书太困了啊。
后来,我像是考试查分一般,每个月去抽血复查看看现在的血液指标是否健康,结束这个疗程后也不再服药。套上这副精力无限的身体做了许多耐力新挑战。
在这之后,我开始把一些大部头带上地铁——红楼梦、孤星之旅、细说宋朝等。没错,超过500页的书,对于无法长期沉浸阅读的我来说,已经是无法逾越的山峰了。
“如果我的血液指标恢复正常了,之后就不会贫血了吗?”
“还是会的,你的月经量很大,生活习惯不好,精力紧张。不过问题不大,过一段时间再来补铁就行了。”
医生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种,定期返厂维修也不是什么大事的松弛感。
直到前两个月,在一次趣味索然的地铁阅读中,我突然重新从瞌睡中醒来——返厂维修时间到。
波波池读物与地铁读物——时间间隙偷猎者
那天和这篇文章的编辑Jane聊到北京图书市集上收获的某本书,她说“那这我可以在波波池旁边等孩子的时候看。”
波波池,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却又瞬间理解了这个有点可爱的空间。
地铁读物和波波池读物,我觉得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都是某一种,诶嘿这是一段时间缝隙,被我幸运地抓到的,幸存感。在孩子还没有从波波池的埋头苦干里回过神来时,获得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好像在一个波波池的小孩国巡逻哨塔的移动追光里,拿着一本书轻手轻脚地逃窜。这里躲三分钟,那里看五分钟。听起来很像这样。
那先说回我的波波池读物吧。前面说到过,我在地铁上见到的读书爱好者并不多,但是又有几次让我印象深刻的经历。
前两年,在一次早高峰上,我看到隔了一两米远的一个男生,手里拿着一本青蓝色封皮的大厚本平装书,开本不大,能完全窝过来摊开,阅读起来有一种,棉织品的舒适感。因为一本书的外观品相而想读,这个感受也实在是不常有。
一路上我的好奇心越来越强,后来我们在同一站下车,我像个地铁偷书贼一样探头探脑——孤,眯着眼睛——星、之、旅。后来我才知道,是读库新出的苏轼传记。
真正轮到我一只手窝起那本书,已经是一两年后的事了,那段时间我的人生也发生了些不小的变化。
我反复找回当时写的豆瓣短评,其实也是为了回味不禁嗟叹的自己。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每每读到这句,我都能听见自己在初次读进它时的那一声叹息。
不世之材,也许就自然有更艰难的一生吧。
而这段遇到这本书的经历也被我长久回味,那也是一种时间的裂隙,让我见到了一千年前的苏轼,斗胆借了他的光,当那天地一蜉蝣。
地铁考据学家
我像是一个嵌在框架里的人,身体上的出格,必定会诱发尴尬,而我又刚好是个灵魂上总是不太安分的人。而地铁通勤版本的我,好像在身体上获得了一些额外豁免,频频出现一些“既然都这样了不如再出格一点”的阅读行为,比如一些被人名困扰的考据时刻。
前几年,我很喜欢余白的小白砖手账本,奶白色的皮质封面,四百页左右的纸张体量,内页衬线简单,足够满足我的书写自由。最近整理书房时还能翻到在上面写写画画的痕迹,虽然当时的速写笔触稚嫩拙劣。
所以,当理想国去年新出了奶白色封皮的小开本红楼梦时,我因为它的皮囊而倍感亲切,甚至对它的灵魂都热络了一些,虽然我从来没有成功读完过。是的,我就是这样,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关联,在我还没来得及反悔时,就撬动我开启一趟旷日持久的耐力挑战。所以这些莫名奇妙的相似,就像是一些时隐时现的跳板,偶尔被看到那么一两次,就足够了。
我的专注力薄弱,红楼梦和地铁通勤是很难适配的,但是我的全书阅读大部分几乎都完成于地铁14号线和7号线上。包上合身的透明pvc书皮,足足60回的上半册,可以完全被360°窝回来,一只手握持绰绰有余,线装书的背脊也让这个动作更有恃无恐。我甚至会在换乘时把它拿在手上盘一盘,疏通活络一下书本的筋骨,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核桃吧。要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魔法,把所有书籍都变成这样的核桃,那实在太美妙了。
满足了阅读摊开的舒适性后,专注力薄弱的另一个命门是——“您哪位”。我从没有勇气打开过马尔克斯那些像人类进化史一般细细密密的人物关系网,光是贾、史、王、薛这四大家族的子子孙孙就已经是我世界里的“最强大脑”了。当然,我没有这样的大脑,于是,我会在稍微有些空隙的地铁车厢里,展开那张叠起来只有小开本大小的关系图谱,像是一个外科大夫举着CT片一样细细观察。然后心里默默念念有词,“贾敬,贾赦,哦——都是反文旁,是文字辈啊。那贾珍和贾琏这个玉字辈里,贾宝玉真的可以单独出列吗?”
上次看到这么细致认真的考据行为,还是海昏侯纪录片里大家在成堆的马蹄金旁找刘贺大名时。
在地铁上摊开大观园地图而不觉得尴尬,就像是小时候努力藏起塑普一本正经上台表演的时候,“我可是在干正事呢。”
地铁姜子阅读实践者
地铁,是个有着天然白噪声的阅读环境,前提是,你得有一副耳塞或者降噪耳机,应对三分钟一次,声如洪钟的报站声,或者旁边哪位热心市民外放的短视频声。
所以,地铁阅读一直是一件半沉浸式的活动。常常阅读,时时打断。每到这些时候,我总在想,到底是谁在量子阅读,那些两天一本书的人,真的只是“闲人”吗?
这个世界真是割裂,看书的人既多又少,阅读的速度既快又慢。在读书这件事上,我像是个用了许久快要风干没墨的印章,每印一次,都要来回按压摩擦,才能将将有个样子。同一页书,看着看着就走了神,恍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出去了好几页了,又得倒车重来。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印油永远充足,轻轻一盖就能墨迹清晰,不慎用力还能力透纸背。他们一天一本,一目十行。
你看,我总是要和世上的翘楚比,连阅读这样私人的快乐也要剥夺。无法接受自己就是一枚印不太上的章。
倒也不是说我这样的阅读就毫无建树,终归能读进去几页,遇到意料之外的文字还偶尔能启动大脑的存储功能,让它进入我混乱的记忆小溪。是的,它已经从一条记忆长河逐渐缩窄了,只希望不要几近干涸。
我很难不好奇,那些量子阅读的人,究竟能看下去多少?
想到这里又困了起来。和往常一样,我在地铁里拿出我的分身——青草膏。
每天的瞌睡诊断结果不尽相同,今天初步判定是初春的感冒。杨絮起来了,北京又进入了最糟糕的季节,在北京生活久了的人,这样的话一年要说上三回,而只有那短暂的秋季,我们会抬头看天,看现实中的秋高气爽、朗日清风。
那些量子阅读专家,不会受到春困的烦扰吗?可我这具身弱之躯,实在是无法进行如此高深的物理学应用实践。
算了,且羡慕着,我坐回自己那条浅浅的记忆小溪旁。子在溪上阅,愿者上钩。
我愿称之为,姜子阅读。
内服外敷,与伍尔夫为邻
我不是个多在意穿搭的人,更不是个多会穿搭的人。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穿到自己的心坎里,实在是要美上一阵子。
最近终于有了一次还不错的OOTD:匡威1970经典款、水洗渐变阔腿牛仔裤、鹅黄色中长风衣外套、绿色条纹衬衣,以及磨铁新出的伍尔夫斜挎包。啧,一句女性知识分子,真是不为过。
当我刚开发出这身穿搭时,还在道听途说伍尔夫的那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但我已经十分感谢女性主义武装了我,虽然我并不那么热烈女权。但张春说了,一人一个女权,你搞你的,我穿我的。
已经外敷了几天伍尔夫之后,内服变得顺理成章。第一次听说《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是一份演讲稿时,我十分震惊——到底怎样的人才能发表一篇能成书的演讲。
我在豆瓣上博采众家之长,挑选出一位高赞译者的2019版本,买它回来已经是几周前的事了。可当我在地铁上把它拿出来时,突然发现,这一版封面上是整幅伍尔夫侧面像,同一个头像,也出现在了那个挎包上。那一刻,我猜自己像是阴差阳错地,获得了一个完全的伍尔夫。
阅读它,已经是第一要紧事。
我想我稍微理解了一些伍尔夫的玄妙,她讨论的议题200年前没有解决,200年后依旧如此,于是一种微妙的“近在咫尺”之感随之产生。仿佛她的演讲是一段B站视频,是一个小红书直播,是一段被疯狂转发点赞的演讲切片。于是,哪怕没有那么敏感,我也能与她产生共鸣,更晚看到这一点的我,很明显没有比别人高明到哪里去。
那几天,我成了一个伍尔夫地铁书评家。
我发现自己对人类另一半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完全否定某个阶级或性别都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看到这里,我听到轻轻的“啪嗒”一声,在我座位前方的男士弯腰捡起了我从书缝里掉出去的荧光贴,递到我面前。
“谢谢您。”
伍尔夫,确实如此。
又过了几天,下班的地铁,好像要吸干人的全部精气,我坐在人群中,左摇右晃实在要睡着。真想要一个《好东西》里的女乘客,把我的头掰到她肩上靠靠。
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有墨水屏看着男频网文的大哥已经下了车,换上一个背着蜜糖黄色波点帆布包的清瘦女生。
书的封底是淡淡的蓝紫色,上面写着三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大字。
今天,注定与伍尔夫为邻。
地铁,不过是上班通勤的牛马专列,我读我的书,偷我的时间,而如果偶然发现隔壁也有这样的阅读“共犯”,那实在是有些心有戚戚的意外之喜了。
所以,随机偷瞄这些书的脸面,也由着对方看几眼我的内文,互换有无。“这本书不错,下次试试”,这就是地铁阅读的游戏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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